散文丨杨献平我的边塞生活或青春的巴丹吉
来源：深纹路（id：cdshenwenlu）
巴丹吉林的军旅生活
作者：杨献平
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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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丹吉林的军旅生活
作者：杨献平
图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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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沙漠：我惊诧于诗歌预言和暗示的准确性
作者：杨献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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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起来，一些事情犹如梦境，蹊跷而又悲情。但巴丹吉林沙漠是我待的时间最长，对生命、人生和灵魂影响最深的一片地域。在成都，我的思想时常会回到从前，巴丹吉林沙漠，边塞高原、鼎新绿洲、旷野军旅，个人的青春、痛苦和迷茫、幸福和愉悦，都会在不经意之间，让我无意识地回到具体细节和情境当中，久久不能自拔。尤其在重读自己写于巴丹吉林沙漠的某些诗歌时候，那些久远而陌生的句子，总是让我心有所动，并且惊诧于它们的预言和暗示的准确性。
我的边塞生活或青春的巴丹吉林
杨献平
二十三年前的那个中午特别明亮。从宿舍楼向西，穿过蝉鸣与日光的篮球场，一座红砖旱厕兀然屹立。它像其他地方的同类功能建筑一样，这座厕所也分男女。但平素连个女人毛都难以见到，只有暑假，才有几个家属带着孩子或者只身来队。男人多，小路被诸多的脚底磨得锃亮。厕所门口长着一丛红柳树，这种表皮泛红、总也长不高的沙生灌木，质地很硬，据说在古代可以做箭杆。
厕所臭气熏天，成吨的苍蝇充分发挥本性。如厕完毕，抬头看到光滑的水泥墙壁，除了臭气萦绕不去，竟然一丝灰尘都没有，这当然是官兵勤拂拭的结果。也不知道出于何种心理，我瞬间有了要在上面写点什么的冲动。正犹豫时，一摸裤兜，居然掏出一截白色粉笔。那时候，新兵训练结束后，我和几十个同年兵一起，被分到这个连队学习无线电和雷达技术，然后再根据个人情况，分配到各个合适的岗位去。
捏着粉笔，在弥散的臭气当中，我挥笔写道：
“这沙漠由来已久，而我却像一个含苞的故事
刚刚发生，而且在起伏的沙丘
和孤单的杨树及其阴影里
一个人从远处来到，被河流敲醒
也肯定会被风抖动……”。
这是我到这个连队之后写的第一首诗。那时刚十九岁。此前几个月，就像一只懵懂的兔子或者山猪，在偏僻的南太行乡村，我尚还不知道中国究竟有多广阔，也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山外的世界以及更多的人。参军入伍，在彼时年代，对于多数农家子弟来说，好像是读书之外的唯一出路。而当我穿过数千里山河，置身于西北的巴丹吉林沙漠，并且第一次以个人融入到一个庞大的集体之后，我发现自己还是那个懵懂而又倔强，自卑却又狂妄的乡村青年，尽管军事训练和思想政治教育频繁而又深入，但我却没有因为某些理论与规则而变动半分，反而有所增强。
巴丹吉林沙漠的冬天西风刮骨，尘土飞扬。在紧张而辛苦的军事动作当中，我依旧想有一些自己的时间。这当然不被允许，我只好选择脚疼、感冒等时机，借以从整齐划一的队列和集体活动中解脱出来。那是一个空旷的夜晚，我一个人躺在容纳十几个人的大通铺上，忽然想写一首诗。这种自觉地冲动显然与少年时代有关，也肯定受到了生命和心灵的某种特殊遭遇，尔后产生的一种隐秘的宣泄与表达欲望。翻身下地，在班长的抽屉里找到一沓子稿子，然后写下以上一些诗句。
几乎从那一时刻，我就觉得了诗歌内在的力量，或者说，除了好的语言、象征和隐喻之外，诗歌还有一种隐秘的、类似天启谶语或预言功能。我也知道，诗歌的起源大致与巫师的卦辞或祷告语有关，它应当是一种具有神启性质的文体。如写诗时候，诗人本身并不清楚诗句的来源，特别是语词选择和语词组合方式，也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力量或者情绪状态，让我们把那些缥缈甚至虚无的情绪、判断、认知、思想用形象化的语言组合在一起，并且逻辑无误，意象跳跃而别致，进而形成了独特而又具有典型性的艺术品。
这种奇妙的写作状态是诗歌之外其他文体感觉不明确的。我坚信诗歌写作是一种通神的行为，有如神助、佳句天成等等，用以诗歌创作是可信和科学的。那晚，当我写下以上诗句，内心甚至灵魂里瞬间有了一种轻盈与愉悦的感觉，就像做爱或做爱之后。当然，那时候我对男女情爱一窍不通。
我把那首诗抄写在自己的政治教育笔记本上，郑重合上。
这是阿拉善高原南部边缘，它的北部是外蒙，也就是匈奴和蒙古的漠北地区。在这一带发生的历史和传奇，仅乌孙、大月氏、霍去病、卫青、李陵、路博德，以及后来的诗人王维、胡曾、回鹘道、居延回鹘、斯坦因、科兹洛夫和居延汉简等名字就足够了。如果加上居延海、土尔扈特、胡杨树、发菜、贺兰山岩画、仓央嘉措的传说，那么，关于这里的一切，都可以不用再作任何解释。王维的《使至塞上》“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出塞作》“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无疑是产生于这一地区的优秀边塞诗歌。
由此来看，阿拉善地区不只黄沙漫漫，兵戈战马，也是文气充沛，富有文化地域与艺术气质的。
关于写诗，可以追溯到我的乡村少年时代。那时候的南太行乡村，似乎隔绝了自身之外的一切。当然，再偏僻的地方，也必须与时代同步，政策或者主流意志对于每一个人都要进行全方位的触摸与渗透。我记得，那时，改革开放、包产到户、鼓励手工业、企业和加工业，还有煤矿铁矿开发，随后是表彰万元户、革新能手、种粮大户和计划生育先进个人，是最热烈的词汇，也是人们追逐的目标。尽管，我们的南太行乡村也和大多数北方乡村一样，只有沸腾的粪堆与渐渐干涸的溪流，呼啸的风与被奇形怪状的山峰切割的流云长空，腾起无尽尘埃的日常生活充满了油盐酱醋被加热之后的各种味道，乃至邻里之间的飞短流长，但人们对于供养孩子读书，进而“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始终保持了不竭的热情。所谓的文学艺术，对于乡村人群来说，只是在书本上被人朗读和背诵。面对它们的人只有两种，一是照本宣科，二是死记硬背。从小学到初中二年级，我窥不到未来的任何缝隙，更不知道今生何往，又会是怎样的人生状态，只是在来处和某些时候按照生命的要求与人生的某些统一动作盲目成长。
一个夏天的傍晚，我忽然写了一首诗歌。这应当是我生命和心灵的一件大事，也是灵魂当中的一道类似闪电的亮光。原因很简单，我喜欢上班上的一个女生，叫曹琴琴。她个子不高，胖，但皮肤看起来特别白，最可怕的是眼睛，大不说，还很清澈，就像我们村后旷野里那一眼水泉，看一眼甜得发晕。
我是那种想了就做的人。瞅了一个机会，就在她语文课本里夹了一张纸条。求爱是每个少年在懵懂年代正常的生理表现与心灵欲求。但十五六岁期间，喜欢并且展开一种两性之间的感情，是被年长者和所谓的道德伦理所禁止的。在他们看来，一个小孩子，应当全心全意为自己将来谋算和努力，通过书本教育和自我的刻苦努力，进而获得一种比较优裕的现实生活。
恋爱这个词，很多乡村人不知其为何物，甚至觉得，自己搞对象是一种有悖天理与父母之命的不道行为。对于我个人来说，这一场恋爱压根就是一场自我的精神煎熬与持续至今的一道伤口。曹琴琴发现我的纸条后，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在老师唾沫飞溅时，喊了一声报告，就把纸条递了上去。班主任老师大发雷霆，要传纸条的哪位同学主动站出来。我没想到曹琴琴居然如此果决。此前，我觉得再邪恶与冷硬的一颗心，也会被炽热的火焰融化。但曹琴琴这么做，我彻底乱了方寸，在老师的厉声呵斥声中面红耳赤，心跳如鼓，始终没有勇气站出来。到初三年级，大家就要分赴各个高中，我才鼓起勇气，又给曹琴琴写了一封信。但迎来的，仍旧是严厉的拒绝。
那是我十六岁夏末的一个傍晚，捧着曹琴琴的回信，我长时间站在渐渐被黑夜包围的巨大沟渠边上，面对茂盛的杂草和湿润的流沙，忽然想一头栽下去死了算了。正在我长吁短叹，就要轻生时，忽然传来一声咳嗽。一个黑影扛着?头，从河沟蹒跚而来。我仓皇收起痛苦，转身迎着他，并且以正常的语调，叫了对方一声叔，然后快步回家。父母干了一天活儿，还在院子里忙碌。我无心吃饭，闷在房间，在极端的情绪当中，写下了平生第一首诗歌：
“荷花开得，比十万大山的心事好看
倾听本该站在上面
安家，还需要蝌蚪和蛙鸣
其他的花朵必定善意，簇拥与喝彩
男人和女人，从小就应当用心呼应成长
可哪里来的洪水，杀戮是一场灾难
恐怕这一生，我都要被某种疼痛贯穿。”
这种无意识的文字表达在当时只是一种情绪的宣泄，但对我影响深重，也可能持续一生。
年冬天的巴丹吉林沙漠乌鸦汇聚，在晴空之下的杨树枝桠上聒噪。我们上百人在一些水泥操场上训练，齐步、正步、跑步，队列转换，然后是操枪、格斗、刺杀和手榴弹投掷。很多时候，风吹来人类的垃圾，其中有许多报纸。休息时，我抓起其中一片。残破的报纸，沾满了灰土和其他脏东西。但我仍旧会仔细阅读，偶尔在上面看到诗歌，大都是那种格调铿锵、积极向上、饱含爱国主义和牺牲奉献精神的作品。每次阅读，我就想，这些人为什么会用分行的文字把自己的情感表达得如此富有感染力和艺术性呢？再者，一个人用文字说话，借以阐述对人生、万物和世界的态度，这是多么美好的一种行为与令人羡慕的才能？
几年前那场失败的乡村早恋事件，尽管心有隐痛，但写诗却比这种疼痛更有意味，或者说，一个人爱情的失败与长期的不甘，终究是个体性的；一个人在这个乱纷纷、闹哄哄的人世，即使万千箭矢和子弹穿胸而过，十万雷霆与刀锋轮番接受，也只是一个人的，丝毫引不起同类的同情。诗歌是众多人的。她们分散、荫蔽，看起来只属于一个人或者某群人，但人对艺术的捕捉与找寻，偶遇和邂逅的几率往往在无意中发生。更重要的是，艺术击中的是万千人心，就像高空的光束，渗入大地的水流，那种照射、蔓延、穿透、感化的力量无以伦比且具有不朽之意。
至于“杀戮是一场灾难/恐怕这一生，我都要被某种疼痛贯穿。”“被河流敲醒/也肯定被风抖动。”这样的诗句，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什么。只觉得，无非是一种情绪化的语言。诗歌也不会对写作者的现实人生构不成任何影响。
年，我22岁，对于爱情的渴望锥心刺骨，一方面来自不可遏制的生理要求，另一方面，对情感和心灵需求的深度抚慰更甚。眼看诸多同乡战友都在甜言蜜语中，举着信件读得热泪盈眶，不能自已。或者抱着稀缺的长途电话长时间脸带笑意。我觉得了一种巨大的空，凿空的空，无奈的空与孤独的空。有时候无故对同乡发脾气，挑他们的小毛病，或讽刺，或直接苛责。事后又后悔不已，对着墙壁喃喃自语，猛然捶打自己的胸脯。有一个夜里，我又给曹琴琴写了一封信，然后在忐忑不安中等待想当然的回音。几个月后，一封信辗转到了巴丹吉林沙漠边缘的军营，却不是曹琴琴的，而是弟弟的。
弟弟初中辍学，出去打工。因为个子高、力气大，每次都能挣些钱回来。他知道我喜欢曹琴琴，他也认识。在信中，弟弟说，哥，你就安心当兵，能考上军校最好。另外，你喜欢的曹琴琴已经嫁人了，前不久还生了孩子。我震惊莫名，脑袋轰地一声，所有的美好都成了齑粉。拿着弟弟的信，出了宿舍，一个人走到围墙外的戈壁滩上，面对浩瀚无际的荒凉与辽远，头顶蓝得让人心生的天空，然后放声痛哭。感觉胸脯中有炸药，骨头里有熊熊火焰，内心飞溅着无数冰凌，甚至灵魂也裂开了深渊。
一个人在天空下痛哭的滋味如刀镂刻。
古人将沙漠成为瀚海泽卤，这种表述无疑是最具有诗意的。现在的沙漠称谓显得单调而又枯燥，没有一点想象力与生机。事实上，沙漠并非寸草不生，不仅有成片的沙枣树和红柳树丛，还有梭梭木、芨芨草、骆驼草，甚至马莲花、唐菖蒲、芦苇，以及黄羊、红狐白狐、苍狼、野兔、沙鸡、驴子、绵羊等等动物。这个星球的每一块地域，都有自己的特征与蕴藏，大地从来就是包容的、开放的。是人总是在用自己的情绪和思维，对它们进行冒犯式的概括与表达，这是不是一种大不敬呢？痛苦中，我对自己说，杨献平，在这个世界上，谁也没有权利和义务顺从你。人都是自我的，做任何事情也肯定以对自己的关怀为首要关怀，他人只是他们认为合适的时候，才会予以考虑和顺从。
对于曹琴琴，最根本的原因是两家家境的差别。那时候，曹琴琴父亲是大队支书，我父亲是一个放羊的。曹琴琴父亲是万元户，我们家连一千块钱都拿不出来。乡村的门第观念甚于城镇。人们都在寻找一种与自己理想和现实相匹配的生活方式，这不是人性恶，是生存需要，俗世尊严的要义所在。
不久，一个叫安平的同乡战友就着几杯酒对我说出了心事。
部队之外，是鼎新绿洲，著名的弱水河从一侧穿过，在戈壁大漠之间抖着蛇走，一直蜿蜒到额济纳，形成了同样著名的居延海。像其他西北地区一样，凡是有绿洲，必定有人居住。
安平涨红着脸说，他看上了部队外面村子里的一个女子，名叫赵爱云。这个名字显然带有七十年代痕迹，但在安平心里，赵爱云就像是沙漠深处一朵娇艳的马兰花，再荒凉与偏僻也难以遮住她仙子一样的神采和光辉。我啧啧羡慕。也劝他说，既然喜欢了，就好好喜欢，既然是缘分就好好珍惜。安平也说，这样的女孩子简直是百里挑一，比他以前在学校暗恋的那个好十倍以上。我说，女人不可相比。喜欢了就喜欢了，散伙就散伙了。不能拿这个比那个。安平讪笑一下，把脸凑近说，下次带你去看看，出营门，不用几分钟就到了。
因为紧靠沙漠，鼎新绿洲的村庄也像其他西北地区一样，整个面目灰苍苍，不多的树木之下，覆盖着村落和田地。周五下午，安平来电话说，明天上午咱俩去。我说好。可刚放下电话。单位干事通知，所有人到会议室开军人大会。开会是我最烦的事情，但又不得不参加。会议在某些时候表现的是某几个人的意志，或者一个人的意志经由无数个人之后的无限放大。领导一脸沉肃，宣读一份通报说：某某某单位的五名战士，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到机场玩耍，登上战斗机舱内，按错弹射装置，三人当场死亡，两人受重伤。要求各单位切实搞好传达教育，警示所属人员，要一人不落地进行安全教育，切实抓好安全管理。
死者当中，有两个是我认识的。其中的康文学不仅和我同乡同年兵，还是一个新兵连出来的。康文学帅气、白净，且很有修养，每次见到，都很热切，不装不作，为人也极为诚实和有分寸。我对他的好感，甚于同乡其他战友。另一个叫张展，比我们早一年来巴丹吉林沙漠当兵，家在河北遵化。他就在我们学习无线电和雷达技术的那个连队当雷达阵地的班长。虽然在一起时间很短，他却对我很照顾。时常给我说一些注意事项，教我如何和连长指导员乃至副连长副指导员相处。我做梦也没想到，这两个人会忽然死于非命，把自己永远留在了巴丹吉林沙漠。
开完会，我给安平打了电话。安平也说刚开会听说了。一阵沉痛。又给其他几个同乡战友电话，大家沉默，有的竟然哭出声来。坐在床上，我心情晦暗，似乎有无数的刀子在相互击打，火星烧得我心疼不已。
面对这样的厄难，作为一个战士，我无能为力，既不能私自跑去吊唁，也不可能提什么要求。我只能用心，以个人的方式，对生命的戛然而止表示悲悯与哀悼。
“最亲爱的兄弟，我们从不同处来到
沙漠何等浩大。命运旗帜一样悬挂
日光之下我们口衔青草
每天目击钢铁的飞翔，鹰群在空中导演战争
而我们每一个人，总被挂在无痕的长风之中
尤其生命，猝然碎裂的时刻
我听到上帝深重的叹息，以及另一些人灵魂的刺疼
兄弟，这一刻我无法前往
有一颗心，在为你们发出带血的回声……。”
每个人都是风中的事物，不论鲜活还是苍老。风在很多时候是命运的象征，也是时间的另一个喻体。因为纪律和其他原因，我和安平都没有再去瞻仰康文学和张展的遗体。他们说，已经血肉模糊了，有一个头部都烂了。我心悸。慌乱。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忽然想到，肉身如此结实，其实很脆弱，有时会被一根青草击败，也会被脚下的泥土分裂。人说到底是经不起任何外物推敲与碰撞的，尽管我们时常把自己凌驾于其他物质之上。
因为康文学和张展等人的突然死亡，安平和我推迟了去看赵爱云的时间。直到一个月后的一个周末，我们俩才骑着自行车，越过荒草与荆棘的乡间小路，在大片的麦子和玉米当中，去到了一个叫做茨冈的村子。这里的房屋，大都是黄土夯筑而成的，与弱水河畔的诸多烽燧、古关结构一样。即，用黄土并芦苇、麦秸等掺杂在黄土中，然后用木槌使劲夯砸，一层层垒高。顶部也是黄土。倘若遇到大雨或者连阴雨，都有被泡软倒塌的危险。
但这一带很少下雨，干燥使得灰尘轻浮，沙子愈加轻盈。以至于风可以随意处置自己领地上的任何事物。走到一个打麦场边，安平说，停下，那是叔！我懵了一下，再看，打麦场内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戴着一顶草帽，再用连枷捶打焦干了的麦穗。从安平的殷勤动作看，那个人肯定是赵爱云的父亲。我想，既然是安平的未来的岳父，作为同乡，我也得为他和赵爱云的好事尽一份力量。也不管飞扬的黑土和呛人的气味，把车子放好，跳下去，就帮着那人捶打麦穗。
这种天性，我坚持多年，也觉得是一种美德。可在当时，我发现安平并不像我一样虔诚与热烈，他只是象征性地握住了连枷的木头把儿，但很快就在赵爱云父亲的谦让下放开了手掌。几乎与此同时，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子从街道的另一头走过来，手里抱着一个硕大的西瓜，还提着一只水壶。安平迎上去，接过。这显然就是赵爱云。出于礼貌，赵爱云和她父亲放下手中活计，引我们去到家里。
赵爱云的家很简陋，低矮、灰暗，小小的四合院内堆满了各种农具和杂物，且散发着一种绿叶沤烂了的味道。坐下来，赵爱云红着脸，给我们切西瓜吃，又找纸杯子加了白糖和茶叶，倒了开水。
从长相看，赵爱云是那种中等女子，脸周正、皮肤白，眼睛不大不小，但很有神，也显得单纯。我心想，有这样的未婚妻，安平也该知足了，更应当好好去珍惜、去爱。
需要说明的是，那次在厕所题诗之后，我原以为因此可以得到连领导的重视。却没想到，指导员把我喊去说，那是公众场所，你写几个句子，领导来检查的话，会影响我们连的考核成绩。并勒令我端上清水去擦掉。我照办。他是云南人，也是一个很好的雷达工程师，对我们每一个人都很好。他批评我，我表面上连连称是，内心里却有了轻蔑之意。这种轻蔑，似乎包含了个人之外的很多东西。
转眼几年，在沙漠的日子都是风吹土埋。年暮春，天空正在万里无云，地面的温度不仅影响到了肉身，也使得人心也慢慢发酵。忽然间，东边黑压压的一片，隐约中有一种类似天马奔腾的轰隆声，由远而近，且异常迅速。那时候，我正在院子里看刚刚吐絮的杨树林，听新归来的鸟儿表达它们对于旧地的各种看法。刚一眨眼睛，天就迅速地黑了下来，伸手不见五指。既而持续奔来一群锐利的呼啸声，有硬物针尖一样扎在脸、胳膊和脖子上，一阵生疼，伸手一摸，似乎有黏糊糊的东西。有人喊说：沙尘暴来了！
整个天地之间，似乎万千猛兽在角逐与奔跑，楼房动摇，窗玻璃碎裂的声音夹杂在巨大的怒吼声中。我满心惊骇，和几个战友缩在房间里，看着一百瓦的灯泡长时间犹如萤火虫。大家谁也不说话，也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室外的狂乱和室内的压抑，形成了两种有意味的对比。那一时刻，我清晰地觉得了末日景象，特别是人在巨大灾难中的那种恐慌与不安。大约四十分钟，风暴扬长而去，日光再临，一时间，整个营区静谧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走到院子里，先前高低不一的杨树当中，有不少被折断，甚至被连根拔起，地上一片狼藉，似乎战后的疆场。
同室一位老战友说，这类情况几十年才发生一次。上次是在年，营区内最高的烟囱折断，几台卡车在行驶当中被掀翻，附近有上千的民居倒塌或毁坏。相对于其他形式的灾难，风暴这种运行于天地之间，无可琢磨的无形之物，其汇聚的威力显然超过了其他有形之物的摧毁力度。地震和洪水也是。这是人类至今难以抵抗的自然形体在不测时候的巨大能量与无序表现。收拾了一地杂物，擦洗了窗子，我以沙尘暴写了一首诗。
“我们通常引以为熟悉的
往往无常、凶猛。如同风、水、日光
甚至最为亲近的人。温和、必需、明亮
人在其中，被围裹，觉得美好的恩惠与赐予
而最好的事物最具有杀伤力，最爱的往往最残忍
如同这骤然的沙尘暴，以狂妄之身姿
运用大地上的砂砾，将人和其他同类
决意摧毁。尽管我们爱的深沉
甚至浑然不觉，可暴力从不怜悯
从无形中诞生，杀戮之后
还要我们对它格外感恩，以至于诸多抚摸伤口的人们
于月光下看到自己内心的刀口、血流与疼痛的昏晕……”
几个月后，安平的父亲和哥哥来到部队。他们来的目的，一是找关系让安平转为志愿兵。二是警告安平，不得在外地找对象。他父亲和我父亲一样，是南太行乡村的一个普通农民。只不过，他父亲做过小生意，头脑比较灵活。我父亲则是一个只会打工、放样和种田的农民。我请他们吃饭时候，安平父亲说，在自己的地方找个媳妇，一来可靠，外地女人，只见人，看不透人家的心。二来可以多一些亲戚，在本地也是一种势力。我愕然，安平则喏喏。至此我才明白，很多时候，爱情和婚姻只是一种交易，一种基于个人安稳生活与现实理想的必要手段。家族势力在乡村至关重要。亲戚多，生活空间大，遇大事总有人能帮上忙。
乡村人的劣根性，其实由环境造成的。特别是社会生态和生产结构，当然还有自然环境。安平果断与赵爱云断绝了关系。赵爱云有没有伤心，我不得而知。从此，我对安平这个人有了鄙夷的看法。总觉得，一个男人倘若因为家庭门第、个人困难，父母之命等外部原因弃掉爱自己和自己所爱的人，是人品不好的表现。但安平振振有词，说这是孝敬父母的一种方式，也是对自己负责。我耻笑一声。对他说，你这样的男人太多了，多得满中国都是。安平尴尬，好长时间没和我往来。年秋天，我探家回南太行乡村，父母和亲戚都在为我的婚事操心。山西的姥舅说，他们的邻居有一个女儿，人很好，他提了一下，那闺女和家人都愿意。
爱情很多时候都是用来辜负的，两性之间的伤害大都来自误解，包容、和解、沟通至关重要，也是唯一途径和手段。尽管那个山西左权县的叫侯兰的女子对我很好，但我还是没和她一起。那年秋天，我都和她订了婚。三年后，我放弃。原因自己也说不清。
那些年，我完全是一个非正常的人，部队生活按部就班，老家也出现诸多问题，如田地分配不公、弱势家人在村里受到额外欺负、乡村两级干部的偏向、弟弟无故被同村人打成重伤、派出所民警徇私，如此等等，我知道这不仅是我们一家的问题，可能覆盖了整个乡村中国。但事到自己身上，才知道它们的凌厉和承受者的痛苦程度。如我经常在诗歌中所表达的那样，在古老的东方乡野，俯身大地的折不仅尘土满面，且背后轮番的冷雨，穿透他们的内心和尊严。也如鲁迅先生所说：“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他的这段话，我引用无数次。我觉得，对于乡野上农人相互倾轧，再没有鲁迅这句话说得透彻和到位了。
几乎与此同时，在夏天的巴丹吉林沙漠，我听说一个叫张高粱的同乡战友，外出时车祸而死。其父母来到，我和安平等人去看望。那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惨，令人心碎。生命何其珍贵，我们却一再痛失。我夜不能寐，反复在月光里端详和抚摸自己的肉体。我想到，所谓的生命就是肉身，包括所谓的灵魂和高贵或卑污的精神。
我对自己说，你要好好看管自己的肉身，这是父母赐给你的。必须加倍珍视，并且用它来报答生养你爱你的每一个人。这一年，我25岁。一个青年，到这个年龄，完全应当身边有另外一个人了。在南太行老家，比我小两个月的表弟不仅结了婚，而且先后有了两个儿子。据说，我暗恋过的曹琴琴也生了两个儿子。其实，这一些，我不从羡慕，只是觉得痛苦。特别是曹琴琴，如果我家境稍好，或者有些出息，她完成可能成为我的老婆。给我生养两个儿子。可是我真的无能，都这个年龄了还一事无成。恨自己是一种常态，也是一种病。很多凌晨，我被自己的身体唤醒，某一处突兀而强大，直冲晴天、充满了不可遏制爆破的和杀伐的力量。有时候做春梦，和面目不清，赤身裸体的女子交欢，然后被一阵疼痛的愉悦惊醒。满世界都是腥味，呛得自己发晕。
我再一次恋爱时候，安平已经完婚，妻子果真是他们本村人。在我看来，他的妻子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不如赵爱云。我呢，通过报刊和书信方式，认识了江苏张叶，恋爱也极其痛苦，四年后也分开了。我又亏负了一个女人。她像侯兰一样的好，本分、有心，对我和我的家人都很好。可我还是没有选择她。她恼怒，写了一封信，告到我们单位。说我对她始乱终弃。
那正是我人生关键时刻。我万万没有想到，一向以善良自居的她，居然会这样做。我写了深刻的检查，然后又单独向主要领导说明情况。虽然得到了宽恕，但还是觉得自己有负于她。事实上，和她分之前，我写信给她讲了。她回信也同意。却不料，母亲特别喜欢她，以生病为由，让我回家，不由分说，给我和张叶办了婚礼。最终，我还是没有和她一起。一年后，又和现在的妻子恋爱。五年后结婚。
这几个女孩子，包括曹琴琴，可能是我迄今为止生命中最重要的异性人，她们在不同时期，都给予了我许多肉身和精神上的安慰与激励，每想起来，心里似乎有一些针刺的疼痛。忏悔很多时候也无用。唯有祝愿，也唯有珍惜。尽管我知道，世上所有的事情都不是自己能够料定和做好的。
我分别给她们写过一些诗歌。
“大地上最朴素的花朵
贫苦时候的玫瑰
我可以在白昼走近，甚至抚摸
却一再听到岩石的内部
发出水滴的音乐，和春蚕奔走的布帛”
“不远千里的手指
夜晚星空以下的嘴唇，爱我的人
路途中最漫长的黑夜
提着孤独的月色，在流水上点火”
“美人蕉停在黑夜的耳朵
风从侧面说出：你的命运显然有意为之
做这件事的，他还没有隐去名讳
在世俗中他也如此，特别对于心爱之人
此前十八年，他以为一个人
再加一个人和他们的孩子
就是全人类。那时候他头发已经稀少
脸膛在沙漠发黑
那时候他不怎么用心
可人事很奇怪：越是用情
越容易招致憎恨。人和人误解最凶猛
厌倦亦然。这一个黑夜，他不知道如何才能度过
他个人的艰困时刻
一个人转过身，再转回来
黑夜已经浸入他灵魂了
桌子以远，玻璃挡风，美人蕉孤悬于外”
等等。
如今再读这些当年的诗歌，我忽然发现，有些句子当中预言的意味非常浓厚，甚至有谶语的味道。
我确信，自己的青春是被巴丹吉林沙漠开启和消耗的，包括所有的苦难和幸福、厄难与不安、疼痛和愉悦。年秋天，又一个同乡战友因公牺牲了。他的父母悲痛欲绝。妻子也是。唯有不懂事的儿子，在他遗像前继续玩耍。他妻子在追悼会上哭哑了嗓子，那种情景让我和许多同乡战友感到一种无助的悲凉。但一年后，他妻子再嫁。把儿子留给了公婆。有一年，我们几个战友借探家去看他儿子和父母。孩子已经长大了，提起他父亲，却是一脸茫然。
年，我在一个单位从事电视编导工作。某一日，又调来一个。他是山东人，名叫庞松涛，和我同宿舍。一顿时间后，关系好到了同穿一条裤子的程度。那时候，我俩都未婚。有段时间，我们常在一家餐馆吃饭，和店老板乃至所有的服务员很是熟悉。某一个黄昏，一个女子在门外喊我。我一看是餐馆的服务员。以为她找我要账。正在搜肠刮肚找拖一段时间再还的各种理由。那女子却走到我面前，伸手递给我一个信封，说，麻烦你交给庞。我哦了一声，接住。
她叫苏岚岚。东北铁岭或四平人。身材特别好，人也很大方，长方脸，淡眉毛，说话声音发脆，是该餐馆中最漂亮的一位。庞看了信，又递给我。
庞是中尉军官，在其他人看来，一个乡村女孩，在饭店做服务员，倘能够与一个部队干部恋爱并结婚，那肯定是一件鱼跃龙门的好事。对于苏岚岚，我起初也这样想。但很快发现，苏岚岚真不是看上庞的军官身份，而是他的人。后来，苏岚岚又找我，托我给庞带些吃的东西，还有买给他的衣服、礼品等。庞起初也接受，并且和苏岚岚处得也不错。但深秋的一个早上，庞很早就出去了，中午时候回来。他说，苏岚岚回东北了。我笑笑。庞叹息，既而眼圈发红，流着眼泪说，岚岚爸爸在老家给她找了一个对象，据说是一个山庄的老板。
另一个单位一个叫王良的干部也和我交情甚笃。年冬天，他到新疆伊犁接兵返回不过一个月，一个体态娇小的女子也来到了单位。在路上遇到，王良笑着介绍说，这是他的对象小杨。次年，他们结婚。婚后，王良多次半夜跑到我的宿舍，诉说他们俩人之间的矛盾。有一次，都凌晨一点多了，王良一头扎进来说，老婆跑了！我说，你赶紧追啊！王良摊摊手，说，工资都在她手里。我当即掏出五百块，让他打车去酒泉追妻子。
那时候，我不知道婚姻到底是什么样子，两个陌生男女经过一段时间的了解之后，进而组建家庭，这种行为贯穿了人类的世俗生活。尽管，那时候我已经再次恋爱，但对于婚姻，却总有着一种莫名的向往和恐惧。
每个人成年之后，其实都在寻找自己的归属之地与托付之人。每个人都对自己的爱情和婚姻生活带有强烈的怀疑与不安之心。我们在安顿自己的同时，同时也在安顿另外一个人。这种安顿往往带有某些激情与美好的想象，但生活和命运从来就不是预想的那样。甚至，你越是预想得透彻明晰，越会南辕北辙、物是人非。
对此，我的同乡严秀成的婚姻让我心生惊悸。年，经人介绍，严秀成在河北老家与一女子恋爱。不久，女子来队，很快又心思转变，和严秀成闹别扭。严秀成找到我。我说，强扭的瓜不甜，倘若你对象确实不愿意了，你趁早。严秀成苦着脸说，开始在家时候好好的，到部队后，看我是一个志愿兵，她的长相又不差。所以……我叹息一声。也才明白，在爱情婚姻上，每一个人都会待价而沽。汉族人真的没有爱情。但不久，严秀成还是结了婚。从此，他妻子再没有来过部队。年，严秀成退役回家，妻子提出离婚。亲戚朋友解劝无效。严秀成只好顺从。
关于此事，已经在北京办事处工作多年的安平早就对我说，他听说，严秀成的女儿不是他的。我当时呵斥他不要胡说，大家都是老乡。安平说，信不信由你。他还告诉我，这些年来，严秀成的工资基本上都给了他妻子，每个月只留三百块自己用。严秀成离队前一年，有一次吃烧烤碰到他，我借着酒意，表达了这个意思。却没想到，严秀成对我大发雷霆，并且摆开架势，要和我打架。
年，我结婚，时年28岁。至此，在巴丹吉林沙漠，我终于有了可以用来交付自己的人。两年后，我们的儿子出生。做了父亲，就预示着一个人的青春就此完结。曾经的年少轻狂、胡作非为、孤独落寞、无所顾忌与我行我素，都在丈夫和父亲的冠冕之下无影无踪。可能是有些不甘心，婚姻之初，我并没有收敛单身时候的某些毛病，如喜欢和朋友们在一起喝酒、聊天、扯淡，哥儿们的事情重于家庭的事情，甚至还在为此两肋插刀，不顾一切。
婚后的男人女人必然会经历一场类似脱胎换骨的转变。即，当一个男人下班回家，进而学会拒绝一些饭局酒场、乃至不重要朋友的某些高难度的请求，就意味着，这个男人已经把自己的身心都交给了婚姻和家庭。
巴丹吉林沙漠一如既往，部队的人来了走了，流水一样。只是，从年，即我们儿子出生的那一年开始，以往整年不下雨雪的巴丹吉林沙漠也有了阴雨天气，有时候还持续十天以上，小雨淅淅沥沥，使得干燥的沙漠有了润人的湿气。很多时候，我一个人走在沙漠细雨当中，眺望无际的瀚海，然后思绪纷飞，忍不住写诗或者写随笔。年，我在一首诗中如此写道：
“我看到一只小麻雀
向着落日飞。那么弱小的一只麻雀
它为什么，要向着落日飞
又为什么被我看到，我觉得了心碎
还有悲壮和美。飞驰的车轮不断扬起灰尘
我一直在想：在人间的小麻雀
它一定在逃离
身后的大地渐渐凉
它在用翅膀，一点点打扫渐渐隆重的黑。”
这一首诗，如今看来，好像是对自己多年来在巴丹吉林沙漠的青春生活的注解，其中包含了一些未知的命运密码与预示。诗歌始终有不可解的一面，尽管我是它的作者，也难以说出当时为什么要写这首诗，这些诗句究竟怎么来的，这些语词当中，又包含了怎样的一些生活乃至精神灵魂的信息。
我也渐渐发现，自己在沙漠的诗歌从气质、精神和地理上，都是与古代的边塞诗相通的。如古诗十九首中的《西北有高楼》，曹操的《冬十月》，曹植的《白马篇》，隋唐时期李白、王昌龄、王维、岑参、高适等人的边塞诗，以及当代如昌耀、林染、周涛、杨牧、章德益等人的新边塞诗。我不是说自己的诗歌堪与他们比肩，只是觉得，西北确实是一个催发悲情、豪情、真情，令人心胸阔大，爱国主义、理想主义蓬勃，铁血素质迸溅并且具有献身精神的神奇雄浑之地。每一个人处身其中的军人，都能够受到诗歌的影响，更可以从中获得一种悲天悯人的力量。李白的《出塞曲（六首）》《关山月》，岑参的《酒泉太守醉后席上作》《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王维的《塞上曲》《居延城外猎天骄》是我最喜欢的。当代的昌耀《草原新月》《一片芳草》《慈航》，林染的《西藏的雪》至今爱不释手。
很多的边塞诗歌都充满了血腥气甚至愚忠、不辨，甚至还很促狭，但谁也无法跳脱时代的限制。在巴丹吉林沙漠近二十年，我发现自己也是封闭的和单纯的，以至于置身城市之后，总是因为一张桌子、一件衣服、一餐饭、一瓶酒等等可以成千上万块钱感到疑惑不解，也对同性恋、变性人和离婚、找小三、包二奶等等事情百思不得其解。
年，庞调回了山东，原因是因为他妻子在当地县政府工作，离家近，不用夫妻分居。他走的时候，我格外伤感。但他走了之后，就再也没有联系过。王良前几年转业去到新疆伊犁，也没了联系。只是隐约听说，当他回到新疆，已和他有了一个女儿的妻子也和另一个男人跑了。至于他现在做什么，在哪里，好不好，我一概不知。严秀成和妻子离婚后，又回到村里，盖了新房子，再娶没有，我也不知。年夏天，早就退役的安平忽然来电话说，他在郑州包了一截高速公路的修建工程，谈合同事，希望我能去帮他看看。就在我要去的时候，从老家传来消息说，安平参与活动传销已久，他的亲戚们被拉进去的有七八个。我震惊。至此，当年和我同去巴丹吉林沙漠当兵的同乡战友，基本上都回到了地方。这些战友的不同命运，让我觉得心碎，也觉得了人世的无常和时代人心的无从猜测与预料。
年春节，我再次回到巴丹吉林沙漠边缘的老单位与鼎新绿洲。几乎每一次，我都会写诗。每一次回到，不由想起自己在这里的青春岁月，特别是现实生活中的那些蛛丝马迹和对自己心灵产生过撞击和影响的人事物。在岳父母家，有时候我很恍惚，潜意识里总跳动着一些不明来由的不快与不安，失败与无望的心绪萦绕不去，进而沉浸在对往事的回想之中，不断地用诗歌表达，其中有一首，我如此说：
“总是想骑马，走遍全人类和我的心水
路上既做侠客，偶尔要当采花贼
肯定会遇见另一些骑马的
做好事的是骑士，运兵器的不一定怀揣仇恨
就像这个冬天，在河西走廊饮酒
前世一定是诗人。女的例外
用她们的戴罪之身，为一阵风刻下阵痛的红晕
我就是那个走失多年的人
在黄沙和雪山之间，一个日渐衰老的羚羊
和一只雪豹私奔成婚
因此我只想此生身有盔甲
怀中藏满玫瑰。一匹马之所以内心荒凉
只因它和我命运相仿
渴望用速度与青草，追赶时间之黄金灰烬。”
这首诗的题目叫做《抒怀》，或许正是我对自己那些年在巴丹吉林沙漠的生活与精神状态的一种概括，其中也有隐喻、象征，以及谶语和暗示的成分。另外一首名字叫作《雪中的河西走廊》亦是如此。
“落雪以后，鸿雁便有了嫁妆
祁连赋予单于酒浆。风过乌鞘岭
焉支山以上的奶羊
冰凌的水边，三丛马莲草尖宽如俗世烦忧
西域是一个名叫胡天的男孩
游牧弯刀的月亮
河西走廊太长，似乎夜半城牒的流苏
旗帜和它们的刀伤
这世上情意太窄，大地正在雪中自我喂养
山河仍旧枯燥，动车以外
内心奔纵了太多的疆场。凉州像是年老的将军
张掖在诵经之余，数念酒泉和它的匈奴浑邪王
转道向北，额济纳之瀚海泽卤
那个在暴风里独自咳嗽的人，一朵被遗忘的棉花
荒凉之星光下，黄沙提灯破窗。”
离开时候，我和几个战友又去了一次当年的连队。旱厕的虽然还在原处，但已经换成了抽水马桶。官兵也都一个不认识了。我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又去到了图书室。没有发现一丝当年的东西。心里惆怅，离开，以至于车子到酒泉市区，我还在沉浸在往事当中。如今，原先那个在沙漠的年轻军人也步入了中年。回想起来，一些事情犹如梦境，蹊跷而又悲情。但巴丹吉林沙漠是我待的时间最长对生命、人生和灵魂影响最深的一片地域。在成都，我的思想时常会回到从前，巴丹吉林沙漠，边塞高原、鼎新绿洲、旷野军旅，个人的青春、痛苦和迷茫、幸福和愉悦，都会在不经意之间，让我无意识地回到具体细节和情境当中，久久不能自拔。尤其在重读自己写于巴丹吉林沙漠的某些诗歌时候，那些久远而陌生的句子，总是让我心有所动，并且惊诧于它们的预言和暗示的准确性。
原载《边疆文学》年4期
我也渐渐发现，自己在沙漠的诗歌从气质、精神和地理上，都是与古代的边塞诗相通的。如古诗十九首中的《西北有高楼》，曹操的《冬十月》，曹植的《白马篇》，隋唐时期李白、王昌龄、王维、岑参、高适等人的边塞诗，以及当代如昌耀、林染、周涛、杨牧、章德益等人的新边塞诗。我不是说自己的诗歌堪与他们比肩，只是觉得，西北确实是一个催发悲情、豪情、真情，令人心胸阔大，爱国主义、理想主义蓬勃，铁血素质迸溅并且具有献身精神的神奇雄浑之地。每一个人处身其中的军人，都能够受到诗歌的影响，更可以从中获得一种悲天悯人的力量。李白的《出塞曲（六首）》《关山月》，岑参的《酒泉太守醉后席上作》《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王维的《塞上曲》《居延城外猎天骄》是我最喜欢的。当代的昌耀《草原新月》《一片芳草》《慈航》，林染的《西藏的雪》至今爱不释手。
作者简介：杨献平，河北沙河人，生于七十年代。作品见于《天涯》《中国作家》《人民文学》《山花》等刊。曾获第三届冰心散文奖单篇作品奖、首届三毛散文奖一等奖、全军优秀文艺作品奖和首届林语堂散文奖提名奖、在场主义散文奖、四川文学奖等数十项。已出版有《匈奴帝国：刀锋上的苍狼》、《梦想的边疆——隋唐五代时期的丝绸之路》、《沙漠之书》、《生死故乡》《沙漠里的细水微光》《历史的乡愁》及诗集《命中》等著作。中国作协会员。现居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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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杨献平本期编审：陈典宏校对：彭友泽责任编辑：罗炜南部战区投稿邮箱：qq.鏈�濂界殑鐧界櫆椋庢不鐤楀尰闄?鍖椾含鍝釜鍖婚櫌鐪嬬櫧鐧滈鐥呮渶濂?转载请注明：http://www.tielingshizx.com/tlsly/492.html
